海面上,一艘雙椲帆船飄飄蕩蕩。船上三個男人一籌莫展地攤坐著。

「怎麼辦?」一個男人舔了舔唇,問出了這段時間不知道已經重複幾次的問題。

他們已經迷失方向好幾個小時了,穿著單薄T恤的身體曝曬在炙烈的陽光下,開始感覺到痛了。

「等人來救。」另一個男人抹了抹額頭上的汗,雙眼卻連眨也不敢眨一下,一直盯著海面,期待能看到船隻經過。

「如果有手機就好了.....」一開始問話的男子低聲懊惱著。

第三個男人瞪了一眼,氣悶地道:
「帶了也沒用,根本收不到訊號。」何況,帆船在浪尖上顛簸得厲害,濺了海水,哪還能用呢?

他們三人相偕駕著帆船出海,本是為了慶祝脫離家族獨立的自由生活。一路上,三人輪流控制帆船,空閒的人則是各自娛樂,直到幾個小時前,他們發現了海豚的蹤跡,激動之餘,一直追著海豚跑,等到過神來,卻已經迷失了方向。

他們本來一直在可以望見陸地的範圍內玩耍,所以根本沒人攜帶指南針一類的東西,帆船上雖然有無線電系統,但不管怎麼呼叫,卻都像石沉大海,完全收不到回音。到現在,他們只能期望有船隻經過,好讓他們求救。幸好船上的水還充足,應該能頂個一兩天吧!

時間一分一秒過去,無線電依然沒消沒息。拼命集中起來注意海面的精神,也開始渙散。

要是再不出現船,他們就要被熱昏了。

「啊!有船!」一直望著海面的男人驚喜地跳了起來,卻因為身體有些虛脫,險些栽了下去。

其餘兩人聞言,也跟著蹦了起來,一看,果然是有一艘船!

遠遠看,潔白的船體,筆直的椲杆,比例上偏高的船身,船型看起來竟像是遊輪的模樣。船頭不見任何旗幟,但三人在海面上飄蕩幾個小時,好不容易看到這一艘船,哪管得了沒有旗幟的船隻是不是來路不明,都急得拼命朝著船隻揮手,還脫下衣服用力甩動,就是希望引起那艘船的注意。

皇天不負苦心人,那艘船轉了向,朝著他們開來……


船隻近了,果然是艘遊輪,噸數不小的船身上印著色澤鮮明的「D字艦」字樣。

三人心中疑惑一閃而過。

印象中,沒聽過有那家遊輪旅遊公司所屬的船隻用這種方式命名的……

還沒想明白,一道身影吸引了他們的注意力。

就在船頭的位置,站著一身黑色西裝筆挺的男子,這樣的裝扮在哪裡都不會讓他們覺得奇怪,但是,在汪洋大海中的一艘郵輪的船頭上,出現這樣裝扮的人,就不是古怪兩字可以形容的了。

三人面面相覷,都看出對方臉上同樣的詫異。

是個怪人,不過眼下他們獲救要緊,也顧不得救他們的人是不是怪人了。

船隻一靠近,三人連忙大叫:
「幫幫我們,我們不小心飄得太遠了,可以送我們上岸嗎?」

船頭男子點點頭,讓三人鬆了一口氣。接著就見遊輪那頭拋來繩索,三人手忙腳亂地將繩索纏在煩船上,讓遊輪將帆船拉近。

海浪起伏,加上兩艘船的高差,讓帆船靠在遊輪邊,顯得有些危險。三人正想著怎麼辦時,遊輪下墜下繩梯,三人想都沒想,就攀了上去。

要回岸上,到又穩又有遮蔽的遊輪,當然比在帆船上顛簸來得好。

海浪不停拍打,遊輪卻穩穩地靠著帆船,讓三人順利爬上船。

應該有個非常高明的駕駛員吧!這是三人登上船時心裡的想法。

那名穿著西裝的奇怪男子很快迎了上來。三人見狀,對看一眼,其中一人代表似地開口:
「那個,我們迷失方向,無線電又失靈了,幸好遇上你們,真是謝謝你們。」

話是說你們,但三人早注意到甲板上除了這個西裝筆挺,看起來不過三十的男子之外,根本沒有其他人。按理說,海上救人多少會吸引些船員或乘客觀看,眼前這狀況,三人是滿心古怪,卻又不好追問。

西裝筆挺的男子勾起嘴角,像是笑,卻又沒有笑意。

「哪裡!只是時間到了。」男子一臉莫測高深。

時間到了?三人一愣。

「什麼時間到了?」另一名男子忍不住問。從這艘船出現開始,總有說不清的古怪在醞釀……

「不!沒什麼。我是說,幸好我回航的時間到了。」西裝筆挺的男子這般解釋,很快又扯開話題:「在海上好幾個小時,你們都累了吧?進來吃點東西吧!」說著兀自走向船艙,三人只好跟著他走,心思被吃東西吸引住,卻沒注意到男子為什麼知道他們已經被困好幾個小時。

西裝筆挺的男子領著他們到船艙裡。寬闊的船艙裝潢頗具品味,完全原木的設施和擺設,一看就知道價格不斐,但卻同樣沒有其他人。

男子指著船艙一角吧檯旁的長桌道:
「先吃點東西補補元氣吧!你們要去的地方很快就會到了。」

三人的確是餓了,聞言大喜,又是不停道謝:
「真是太謝謝您了。」

男子微笑不語,看著三人在椅子上坐定,拿起碗筷就開始吃。

桌上有一碟熱炒,一盤涼拌海帶,一碗又濃又香的玉米濃湯。此外,就那麼剛好地擺著三副碗筷。

菜色不算講究,卻是熱騰騰剛出爐的模樣,三人餓極,都沒多想,只覺簡單的菜餚比山珍海味還好吃。直吃了好一會,三人才想到一旁站著的男子。

「呃!你不吃嗎?」其中一名男子尷尬地問。桌上有熱食,應該是船上的人剛好要用餐吧?但問完才發現,桌上並沒有多餘的碗筷。

西裝筆挺的男子搖搖頭:
「我已經吃飽了。你們盡量吃。」

吃飽了?三人吃了東西,有心思想點別的,又感覺古怪了。這桌上的菜餚熱騰騰的,不像有人吃過,碗筷也是乾淨的,怎麼這人說他吃過了?

奇怪歸奇怪,三人也不好意思多問。話題一拉開,又忍不住問:
「那個,您在船上都穿西裝嗎?」

即便是高級遊輪,頂多就是制服。何況,就目前看起來,遊輪上並沒有載客,還穿著西裝也實在奇怪了點。

西裝筆挺的男子倒顯得自在,微笑道:
「這一向是我工作時的服裝。」

是這樣?船上明明沒有乘客,難道這人一登上遊輪就要穿西裝?果然是怪人!三人對看一眼,決定別問這人的事了。

換個話題,又發現一個奇怪的地方:
「咦?怎麼都不見其他人呢?」

一艘船上,總不大可能只有一個人,這麼大艘遊輪,光是機組員,肯定都有兩個以上,怎麼他們上船這麼久,都不見他們呢?

男子微微一笑,拉開一張椅子坐下,淡淡道:
「這船上只有我啊!」

此話一出,三人同時毛了起來。

剛剛,這人站在船頭,可這船卻是穩穩地靠著帆船……現在這人說,這船上只他一個?!那船是誰控制的?

不自覺的,三人都放下碗筷,緊張地坐直身體。其中一人見氣氛有些尷尬,只得哈哈一笑:
「你、你是開玩笑的吧?哈、哈!」

其餘兩人一想也是,船沒人控制哪能停靠?多半是故意開這種一點都不好笑的玩笑吧!

見狀,男子笑了笑,也不辯解,兀自抬起手看手腕上的錶。其中一人眼尖,發現表上的指針形狀怪異,半彎著由粗到細,有些兒像是死神的鐮刀片……

這人連忙搖搖頭,甩開這個荒謬的聯想。

他一定是被太陽曬昏頭了,這年頭哪來的死神!大白天難道還會撞鬼嗎?

他正忙著安慰自己,男子放下手腕,突然開口了:
「時間差不多了。你們都吃飽了吧?」

時間差不多?三人沒聽懂,只好回答後面一句:
「吃飽了。謝謝你的招待。」

雖然這人很怪,但是該有的禮貌還是不能少。

「哪裡,冷菜冷飯,你們吃得慣就好。」男子也客套地回應。

冷菜冷飯?這人怎麼盡說些胡話?飯菜分明是熱的啊!

才這麼想著,三人的目光不自覺掃了桌上碗盤一眼。這只是思考間不自覺的動作,沒想到看到的東西卻讓他們雙腿發軟。

桌上的熱炒,成了一盤黃黑交錯的沙子,涼拌成了一堆雜亂的海草,濃湯卻是一碗有著小魚遊著的水!

這是什麼……!!

三人驚得差點昏了過去。剛剛的菜到哪裡去了?為什麼成了這種東西?

三人一想到他們剛才竟然吃了沙子、海草,還有活生生的小魚,就覺得喉嚨像是被什麼卡住,喘不過氣,也說不出話。胃在翻滾,想吐卻吐不出來。

「怎麼啦?你們剛才吃的就是這個啊!味道還不賴吧?」西裝筆挺的男子微笑地道。

那笑,很深但很冷,霜似的凍結了三人的心臟,三人只覺得胸口越來越緊縮、越來越痛。全身力氣瞬間消失,癱軟地摔下椅子,跌在艙板上。

就在這時,四周的景象突然一變!艙房消失了,華麗的裝潢消失了,桌子消失了,地板也消失了!三人感覺身下一空,迅速墜落!噗地落到水中。

陽光正烈,沁涼的海水一瞬間變得如寒冰般凍人。

啊──!!三人想慘叫,卻發不出聲音,想掙扎,卻在緊揪著的胸口痛楚下,連擺動手腳都困難。

冰冷的水灌入口鼻,痛苦沒有很久,海水像是瞬間凍結了意識,對死亡的感覺也只在那一瞬,沉滅的意識伴著沉墜的身軀。那就是結束……圓瞪的雙眼,最後映著的是無垠的碧藍蒼穹。意識最後那一點,記憶的是驚駭與茫然。

西裝筆挺的男子,穩穩地站在海面上,俯視緩緩消失身影的三人,起伏翻湧的海浪似乎對他沒半點影響。海風呼嘯,最後一個浪頭,淹沒了最後一眼、最後的遺憾。

死亡就是這麼一回事,再多眷戀,死後,就連浪花都不會為它惋惜,不留情地捲走、碎裂、消沒。

長嘆一口氣,仰頭望著天空。

天依然碧藍,死亡、絕望都不會讓它褪色,這就是世界的真理。

蹲下身,低下頭,略顯蒼白的手按進海面,緩緩回抽,淡淡的白影在指間延伸。男子看著,嘴裡低聲呢喃道:
「亡靈的引導者,此刻,你們找到死亡的道路。」

說著,白影旋轉、消失,男子抬起頭朝向陽光,緊閉著眼,臉上僵硬的線條,像在訴說痛苦。

接引了亡者,卻接引不了死亡的遺憾……

多麼詭異的安排?幾個小時前,帆船上的三人就落入了死亡的邊緣世界,等著亡靈接引者做最後的結束。命運的框框,框著每個人,生者、亡者,誰都逃不掉,亡靈接引者,不過是工具罷了……他明白,卻不能釋懷。

拋開感嘆,男子站起身,收拾心情。

他必須放下對已死之人的愧疚和罪惡感,因為,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。

還有一個人在等著他。很多遺憾無法彌補,而有些遺憾,他想盡量減少。

雖然經過這一番耽擱,但他並不太擔心,因為,在生與死的交界,時間的意義會截然不同。在界線上的一小時,生者的世界,不過十幾分鐘罷了。他有很足夠的時間回去與朗一會合,之後,他的任務就是盡量讓朗一的生命,畫下最好的句點。


朗一坐在堤防上,遠遠看著白色的海灘和飛舞的浪花,反反覆覆,韻律來去。

嬉戲的人們臉上歡娛的笑容感染了朗一,讓他也情不自禁微笑起來。

曾經在沖浪板上活躍的他,如今只能望著海洋和人群,竟然也沒有太多失望或遺憾。他清楚明白,下一刻他可能連這樣微薄快樂都會失去,又怎能挑剔?只要能分享一點喜悅的感覺,儘管屬於他人都好。

杜先生已經離開好一會了,朗一心中有些不安。沒有手錶,朗一不清楚到底等多久,但沒有杜先生在身邊,他心裡還是不踏實。

畢竟,他的病是在杜先生來了之後才穩定的。杜先生一不在,他總有那總隨時可能發病的擔憂。或許他該聽杜先生的話,上車去休息……

朗一搖頭甩去無謂的擔憂。

他真的想太多了。他開始依賴杜先生了,他應該學著更獨立一點才對。就算下一刻發病了,他也該平靜接受才是,畢竟,能看著天空、海洋走完最後一程,已經是幾個月前病房裡的他想都不敢想的奢望。

就在朗一被自己思緒困擾著的時候,孩童的尖叫喧鬧聲從背後傳來。朗一還來不及回頭看清楚,一樣物事卻從側邊砸上他的頭!

一瞬間,朗一眼前一暗,虛弱的身體一晃,險些掉下堤防。

抓著水泥堤岸,朗一驚魂未定,昏沉之際,看到一顆皮球掉下堤防。

原來是顆小皮球打中他,沒想到他虛弱到一顆小皮球也能打昏他。

朗一一邊晃著昏沉的頭,一邊無奈地想。

「哥哥……對不起。」稚嫩的童音響起,軟軟的,帶著愧疚,聽起來卻莫名地遙遠。

朗一順著聲音看過去,視線有點迷濛,看不清楚來到他身旁道歉的孩子長得什麼模樣,只能連忙安慰:
「沒、沒關係。我沒事……」只要度過暈眩就沒事了。

朗一甩了幾次頭,一直甩不掉暈眩感。不只如此,呼吸也開始不順。朗一逼迫自己深吸幾口氣,好讓自己的情緒平靜些。

「真是抱歉,小孩子淘氣,你沒事吧?」緊接著是一個大人的影子,低沉的聲音和寵溺中夾雜無奈的語氣說明了他的身分,孩子的父親。

朗一搖搖頭,努力擠出笑容想要安慰這對父子,不過連他也不知道這笑容究竟成不成功。眼前有種越來越黑的感覺,陽光像是再也照不進來……

「你真的不要緊嗎?」孩子的父親口氣不一樣了,開始緊張。

就在朗一想要開口安慰時,一種恐怖又熟悉的震顫從頸椎蔓延開來,迅速席捲全身……


不……不……

朗一全身發抖抽蓄,恍惚中還聽見孩子的父親驚慌的叫聲和小孩無措的哭叫……

力量迅速抽離,全身只剩下痛苦和熟悉又令他痛恨的渴望。

「杜先生……」杜先生在哪裡?

朗一很清楚他的病一但發病,會是怎樣生死一瞬,但,不知不覺,朗一就是相信只要杜先生在,他一定能安然度過。

究竟過了多久?朗一只覺得眼前越來越暗,渴望越來越大。

來不及了……朗一就是知道,一切已經來不及了。意識越來越模糊,直覺地,他知道最後一刻已經來了。朗一努力睜大眼睛,想看清楚天空,眼前卻是糊成一片的黑影。

光呢?

「奶奶……」朗一呻吟著叫喊他唯一的親人。那是他唯一的牽掛,等不到他回去的老奶奶……

朗一全身痛得揪在一起,聽不見也感覺不到……所剩下的是只有發病才會有的渴望……

他要水,好想要水……他可以不要呼吸,只要有水……有水就可以解救他全身糾結成一團的肌肉和神經……有水就可以舒緩他從血液開始沸騰怒吼的乾熱……

水……水呢?

誰……給他水?快給他水……!!

一片黑暗中,一個人影逐漸清晰。

是杜先生?朗一努力想看清楚那人的容貌,卻在不停模糊的視線影響下,怎麼都看不清。隱約,那人向他伸出了手。

朗一的完全被那隻手吸引了,因為那蒼白的手上,捧著清澈冰涼的水,源源不絕地湧出,多餘的水自指縫溢出、落下,滴滴答答的聲音完全勾住了朗一的靈魂。

水……他要的水……

一瞬間,他掙脫了所有痛苦,伸手抓住了那人的手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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