白天的歡笑,襯著死寂的夜晚,永遠都像兩個世界一般。杜先生坐在窗邊,嗅著夜晚的氣味,看著越來越疏落的燈火。

逐一熄滅的燈光,就像無聲息消逝的生命。他感覺不到冷熱,無法體會夏日的暑意、深冬的嚴寒,連夜晚的涼風,對他而言也只是一道又一道靈魂的氣味。

每當朗一和老奶奶都睡著,他會坐在窗邊,陪伴夜晚。

一方面,他思索與掙扎,另一方面,他也在提醒自己,別忘了自己屬於寂滅的黑……

朗一看起來精神奕奕,但,屬於死亡的他,知道朗一將要走到生命的尾端。最終,不論願或不願,他都必須領走朗一的靈魂,留下冰冷的軀殼。

每一次經歷這個過程,都會讓他痛苦難當。而這痛,是他自己給予自己的。每當遇到疾病纏身的可憐靈魂,他就會無法克制地想給予希望,才會在奪走希望和生命的那一刻,感覺自己彷彿又瀕死了一次。

如果,他學著其他人一樣冷酷,不接觸、不理解、不給予,那他可以永遠不用痛苦。可他,忘不到內心深處的渴盼,儘管必須一再經歷再死一次的痛苦,他仍舊放不下。

最終,他是最殘忍的那個,因為堅持,所以殘忍……

他常想,如果當初他死於意外,讓命運強橫地奪走他的生命,那麼他是否就可以更冷酷對待死亡?

這只是假設,他永遠得不到答案。

這一夜,如同過去無數個夜晚,只有嘆息陪伴無奈。


太陽升起,又是新的一天。

朗一醒來的第一件事,是看著窗外流洩進來的陽光,感受自己生命的又一天。

朗一知道,他的病只會好轉,不會痊癒。所以,每一個笑聲,每一個小小的景色,他都格外珍惜。而更多的,是感激。他本以為一生再沒有歡笑的機會和權利,而現在,他有了可以寶貝珍藏的記憶。

這段時間是朗一一生中最快樂的時光,以前健康時感受不到的感動,在這段時間,滿滿地填在他的心中。

回診的狀況太好,他開始可以接觸比較多的水。洗澡也不再只有只到腳踝的水深,半個身子泡在水裡,儘管時間不能太長,還是讓他感謝起上帝的仁慈。

不過,當醫生特准他可以走到戶外,而不是只在院子裡渴望外頭的世界時,他第一個念頭就是湛藍的大海。以前,他特愛衝浪……

杜先生想了想,最後還是受不了朗一一再懇求答應了,不過唯一的前提就是,只能看不能碰。

也因此,朗一展開了一個禮拜一次的看海生活。老奶奶一開始還有些擔憂,後來跟了幾回,發現杜先生很小心地不讓朗一碰觸海水,只在沙灘之外的海堤看海,加上朗一每次看海,都是滿臉的心滿意足,臉上的光彩和笑容,就彷彿回到以前那個不知道病痛為何物的小男孩一樣。老奶奶感慨之餘,又思及朗一剩下的歲月那麼少,若能讓他快樂,總好過悶在家裡數日子。於是,老奶奶不僅不再反對,後來甚至放心得只讓杜先生陪著朗一出門。

雖然每一次都是平安歸來,但是朗一卻敏銳地發現,每一次出門,杜先生像是一次比一次更緊張,帶著擔憂,帶著嚴肅。他曾問過原因,杜先生卻只說沒什麼。

真的是沒什麼嗎?


這天,杜先生確認朗一睡著了,正想離開房間時,遠方傳來翅膀拍打的聲音。

杜先生雙眉擰起,看著漆黑中閃現的死亡死者。這段時間以來,他對它一點都不陌生。

這是這兩個禮拜以來,第四次通知了。

杜先生面無表情地看著命令,面無表情地站著,直到一切再歸平靜。

回頭,凝視著睡得安穩的朗一。

朗一的壽命早該終結,而他,卻遲遲下不了手。朗一沒有太多奢求,只是單純珍惜每一天,這讓他下不了手破壞這種單純。他想多感受一些珍惜生活的感覺,想多感受一點溫馨的情感。

那曾經以為離他很遠,卻因為朗一離他很近,勾起久遠前他也曾有過,但逐漸淡忘的心情。


杜先生回到自己的房間,又如以往的習慣一樣,坐到了窗前,看著窗外的黑。靜靜的,卻令人難耐……

「門,出來吧,我知道你來了。」突然,杜先生嘆道。

每當他在邊緣掙扎時,「門」,那個領自己踏入這個世界的人,總是會來。

漆黑的房間,在聲音落下時閃現了一道修長的漆黑身影。

「你明知道我會來,不是嗎?」「門」也是一聲輕嘆。

當初那個渴望擺脫不幸的靈魂,如今還被自己的堅持緊緊綑綁,他怎麼也無法拋下不管。

杜先生沒有回答,只是看著窗外的黑。

見狀,「門」走近,重複著每一次都會說的話:
「終,你是亡靈接引者,不應該讓該回歸的亡靈繼續在生者的世界逗留。」

杜先生緩緩的勾起嘴角,無奈一笑:
「我明白。」

是啊!他是亡靈接引者是看得到死亡,看不到誕生;看得到絕望,看不到希望的死神……Death!

屬於死亡的他,總是逗留在生者的世界。

「門」又是一嘆:
「那麼,就把那孩子帶走吧。這是生命的規律,誰都破壞不了。」

杜先生沉默,低垂的眼簾掩住內心的掙扎,最後,剩下沙啞微弱的嗓音:
「再給我幾天時間,我會完成任務的。」

明天,又是帶朗一到海邊的日子。只要多幾天時間,他可以讓朗一再多感受一次深愛的海洋,然後,再慢慢讓朗一的病惡化,最後,他會……親自帶走朗一的靈魂……

那時,老奶奶會很傷心,而他,能做的卻只能到這裡。任務結束,他就不能再接觸與死者親屬了。

「終,疾病只是死亡的手段,你不該一遇到被病痛折磨的人就心軟。」「門」無奈地道。

「終」對其他方式死亡的人,可以冷酷,可以果決,但遇到重病纏身的人,卻總是猶豫不決。經過這麼多次,「門」怎麼會不知道「終」心裡的掙扎,「終」把過去活著時的情感與堅持緊抱到這時,但,堅持、柔軟,對亡靈接引者而言是不必要的。「終」必須盡快了解這一點,否則,他一定會把自己導向毀滅……

亡靈接引者的世界,是冰冷的。


「門」離開了,留下「終」一個人獨自坐在窗前。

「門」說得都對,病中有太多強烈的情感累積重疊,那是他的遺憾,也是他的不平。忘了太多細節,他只記得,那不平與遺憾的情緒一直追隨著他。要是可以拋開,他早就拋開了。

朗一不是他第一個接觸重病瀕死的人,但,朗一給他的感動卻是最深的。看到朗一的每個情緒,他都像是重拾了生命。他總是不自覺地想,如果他也有一段可以珍藏的時間,他一定會選擇像朗一一樣,畫出美麗的結局。

但,這是多餘的。最後,一切都要結束,儘管再眷戀,片刻依舊只是片刻。結果,他除了嘆息,還能有什麼?


這是他離開重症區的第三個月。再度來到海邊,朗一看著湛亮的海水,飛舞的浪花,突然想起這件事。

呼吸這麼久自由的空氣,他已經不想再進入重症區,不想再每天與絕望搏鬥,即便生命只剩最後一秒,他也想看著藍天……

杜先生站在朗一身後,表情卻不像朗一那麼輕鬆。以朗一現在的狀態,停留在戶外越久,風險就會越大,何況,不久前,他才接到另一個命令。

平靜的大海上,瀕死的氣息正漸漸濃郁。

如果他還不想讓太多人察覺朗一的狀況,他必須立刻去執行這個命令。但,放下朗一一人,朗一的氣味也同樣會吸引其他的亡靈接引者。

這樣的狀況讓杜先生為難。思前想後,只想出一個比較安全的方法:
「朗一,陽光烈了,要不要先到車裡休息一下?」

如果是在那輛箱型車裡,還可以稍稍掩蓋朗一靈魂的氣味。如此一來,他就可以去完成另一個任務,盡快回來。

「不用了。我想多曬曬太陽。」朗一仰著頭看杜先生,心裡卻有些奇怪。

以前杜先生從來不催促他,總讓他靜靜看海,今天卻好像有些心神不寧。何況,今天的陽光並不特別烈,曬在身上正舒服,要是回去車裡,豈不是浪費了?

杜先生壓下心中的焦躁,微笑解釋:
「我擔心你曬太久太陽對身體不好。」

「我們才剛到沒多久啊!」朗一不解,頓了一頓,想起一個可能性,這才問道:「杜先生是不是有事情?」

杜先生猶豫了一會:
「也不算很重要的事,只是剛好到了這裡,是有一點事要處理。」

朗一捕捉到奇怪的辭彙:
「這裡?這附近嗎?」這海邊能有什麼事情呢?

杜先生點點頭:
「是這裡沒錯。」

朗一低頭想了一下,又問:
「需要很久嗎?」

杜先生微微一笑,看起來有點神秘:
「應該不需要。」

朗一沒想到其他,跟著就道:
「那我在這裡等你。」

「這……」杜先生皺著眉,有些兒猶豫:「你到車裡等好嗎?」

朗一搖搖頭,以為杜先生擔心的是他的身體,立刻露出開朗的笑容,保證道:
「放心!我不會靠近海的。天要是熱了,我就會到你的車上等。」

杜先生皺起眉:
「但是……」問題不在天熱,但他又該怎麼說?

見杜先生還在猶豫,朗一望了望湛藍的海洋,又回頭渴望地道:
「我想多看點海。」多感受一點活著的感覺。

聞言,杜先生思及這是朗一最後一次看海,不覺心中一軟,暗暗嘆了一口氣:
「好吧!」

這附近並沒有其他亡靈接引者活動的跡象,應該不會出什麼事情吧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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